【言白】千万里江雪 第二十七章
怀着凌云壮志走出东凌的军队在十日后步入了都城。人马还未安置好，定国侯李泽言就被宣进了朝内。
纵使李仁那圣旨上冠冕堂皇扣下一顶谋逆反叛的帽子，天牢也没敢收定国侯这尊大佛。除了朝堂上心怀鬼胎的臣子和态度暧昧的皇帝，东凌黎民百姓万千，没有一个意识到支着东凌的柱子要倒了。
李泽言在圣上寝宫外站定，待宦官禀报。正是夜晚时分，宫内精致素雅的竹兰各色，将巍峨宫羽装点得似乎儒雅了那么一些。只是不知道每日踏着未亮的晨光与幽深的夜幕进进出出的人，又是不是配得上四君子的称号了。
晟帝赖着烛火读文贴，定国侯离城这么些日子，往日朝堂上在淤泥里苟活的虫子就不安生了。人道是伴君如伴虎，晟帝确是明白了，一座龙椅，便将人与人分开，千百万人怕他一个却又欺他一个。孤家寡人，就是前后拆开，多了些遥不可及的尊贵，也还是在大道上踽踽独行。
宦官弓着身子禀报，晟帝放下文贴，叹口气：“让他进来，你们都退下吧。”
李泽言与退出的下人们擦肩而过，将长袍撩起，朝着桌案上拿着毛笔的男人盈盈拜倒。
“臣，定国侯李泽言，拜见圣上…”
“行了，起来吧。”
李泽言抬眼看了眼晟帝，将一句万岁万万岁收了回去。纵使天下人恭祝万岁，该走的黄泉路也少不得。不过是个固执的礼节而已。
晟帝与定国侯想得多半相同，只是多出那么一些嘲讽而已。朝堂上文武百官对他说万岁，心里却不知又是哪一番心思。
李泽言站起身，照着晟帝的手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。晟帝丢了笔，指着垒在桌角的一厚摞奏折：“都是弹劾你的。”
他语气懒懒散散，似乎这大半年耗费了他太多精力，竟叫定国侯看到了李仁的影子。
李泽言看了眼那厚重的裱花奏折，想也想得到内里是怎样捶胸顿足理直气壮的语句，他并未理会，反倒说了些不相干的话：“此次出征蛮夷，发现颇多，朝中与外族有联系，不过现下契约已定，朝中心怀鬼胎的各方势力就落了空，陛下不用太过担心。”
晟帝点头，半句不提他平白无故召军队回朝，也不提定国侯胆大包天抗旨逆反。灯芯被滴落的灯油晃了下，晟帝才慢慢叹了口气：“是我老了，心老了。”
李泽言没有言语。晟帝年纪才至不惑，一番凌云壮志也才完成了一半。当年那个策马扬鞭，扬言要将天下纳入手中的少年登上了龙椅，坐在了金銮殿里，洗去了浮华焦躁也洗去了勇气与信任。
晟帝说的挺对，他的心老了。江山是个瑰丽的至宝，却又磨人心神。再意气风发，见久了人心，热血也凉了半截。
李泽言见晟帝脸色疲惫，垂着眼有些唏嘘。大权大富，让人开了眼界享了福，却也没了豪气万千。东凌在他与晟帝手里走上巅峰，再往前进，却又是万丈深渊。纵使他定国侯看的通透，也不免冷笑那些为了钱权名利不择手段的蠢人。但世道大抵就是如此，任你再有通天本领，远大抱负，也依旧独身一人。而挡在你身前的，却是一众迷了眼昧了良心的混蛋。
若不是遇见白起，此时李泽言或许会应上晟帝两句，他也麻木了。一场仗好打，但要变那些妖魔鬼怪的心太难，东凌的国运如何也不可能因为两个人长长久久的昌盛下去。
晟帝突然笑了下,道：“前些天璟儿还来找我吵了一架，说我被权熏昏了脑袋，成了过河拆桥的白眼狼。这孩子，跟着你兵法学得不错，人情世故却是半点没长进。”
李泽言顿了顿，突然有些失语，他很久没和金銮殿那群官员理论了，那套辩论的技巧兴许也忘得差不多了。倒是看见白起，就凭白多了说话的念头。
定国侯不说话，晟帝也不需要他应答，不过找个听众，省的连感慨都显得晚景凄凉。
定国侯沉默了大半夜，听晟帝感叹人生，道人心不古，又操心子女，直到天边泛白，定国侯才从椅子上站起，行了跪礼。
“皇上，您与臣有一约，道是人心有变，须得有人指点。”
晟帝眼神恍惚了一下，道：“我记得，你说。”
“江山，该易主了。”
晟帝停在寝宫门口，看离开西沉的太阳从东边升起，定国侯跪在他身后，一句话顶着宫殿的顶梁四处弥漫，压得晟帝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晟帝看向李泽言，却发现定国侯镇定自若。龙椅交接，自是要带走一批老将，退便一起退，这是晟帝与定国侯早就说好了的。只是事到临头，定国侯却要比他洒脱得多。
良久，东凌的国君将手抚在朱红的柱子上，道：“你说得对，是该放手了……”
晟帝垂着眼，又问了一句：“太子身边，有人马吗？”
“文官有李仁可用，武官有副将魏谦，太子文武双全，人才还是他亲自培养的好。”
晟帝点头，突然释然了起来，东凌秀丽河山，都是他打出来的，一辈子也值了，何苦抱着个生了锈的朝廷自怨自艾？
定国侯离开的时候，晟帝叫住他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：“白将军在宫门外候着你呢。”
李泽言愣了一愣，行礼道谢，便匆匆往外赶去。
晟帝在后面无奈地摇了摇头，啼笑皆非。觉着这定国侯老成了十几年，如此挂心一个人还真是难见，英雄难过美人关啊。
晟帝这么一笑，到好似把在皇位上积累的阴沉与冷血都抖落了干净，到显出一股凌冽的豪气来，却也是最配这满园盛竹的气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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